法官的无奈

早晨八点半，刚刚上班，办公室有人敲门进来，是一个二十左右的大男孩，进来就问：“哪位是张法官？”“我是。”我说。“我们来开庭，我哥没拿身份证。”于是让实习生小马帮忙出去领人。

九点，和往常一样走进第十四审判庭，被告席空着，原告席上坐着两个大男孩，相似的模样、相似的发型，相似的表情，一看就是哥俩。

在等着那位姗姗来迟的被告的同时，我又把卷宗浏览了一遍，案件貌似简单，两张单据，一张3万元，一张45000元，共105000元出国押金，就是原告的诉求。抬头看看表，已经9点20多了，不仅再次感慨，现在欠钱的真的是大爷啊。再看看原告席，小哥俩坐的板板正正得怯生生的看着我，为了缓和一下气氛，我笑着问，你俩多大了？我一说话，哥俩松了一口气，哥哥说：“你看我像小孩吗？我比他大！”弟弟比较活泼，比划着问我们：“你们法官开庭穿专门的衣服吗？是不是像香港电视机里那样还带着那种假发啊？”我和书记员都乐了。我接着问了问他们事情的经过，他们告诉我，因为父母都在韩国打工，他们也想出去，被告公司这里可以帮忙办理在韩国留置的签证，所以一家人想尽办法凑足了钱交给被告公司，结果没办成，协调了半年多了，小哥俩从大连跑了四趟青岛了，被告还没把钱退回来，所以两个人一合计，就到他们公司对面的法院起诉了，两个人到立案庭大哥那里要了个模板，自己写了写经过，就算是诉状了。怪不得诉状写的这么业余，我想。

时间又过去十几分钟，被告还没到，小哥俩有点急，问“他们怎么还不来？不是九点吗？”我只能告诉他们如果被告不到可以缺席裁判，他们拿到判决后25天可以申请执行，“可是我们买了回去的船票了，我们想这两天就拿到钱！”我告诉他们那只有通过调解了，看对方能不能马上给钱。书记员又给被告打了两遍电话，又过了好一会被告的法定代表人和另外两个工作人员才溜溜达达的进了十四审判庭的门。

被告法定代表人一到庭，我问他们，你们是否同意调解，被告法定代表人气势汹汹的问原告，你们先说说我到底收了你们多少钱？弟弟理直气壮的说“105000”，被告法定代表人将手中的材料狠狠的摔在被告席上，说：“你们要是不说实话，我一分钱也不给你们。”然后双方各说各的 ，弟弟说他第一次给了被告3万元现金，第二次哥俩的父亲给被告汇了45000元，弟弟又给被告交了3万元现金，所以被告又给开了75000的收据，与证据吻合。被告说原告第二次根本没交3万元现金，而是原告说他们的单据丢了，所以被告公司的会计又把上次的3万元现金一起开了一张75000元的收据。案件变的扑朔迷离起来。

由于双方当事人越说越激动，最后吵了起来，为了避免矛盾，我把他们分开谈，被告将过程说的头头是道，不像撒谎，我转而找原告哥俩谈，弟弟说的也理直气壮，但哥哥每说到数额就有些犹豫，我明白了问题在于原告，我明确告诉一定要说实话，否则应承担相应的后果，弟弟言之凿凿的说“就是105000”。看着他那张稚嫩的脸，我有些失望，后悔自己刚才为什么还对他那么热情，也感慨人性的贪婪。。

庭审中，我着重调查了原告第二次所交款项的来源，但弟弟说的合情合理，很难找出破绽。庭审结束后，我把哥俩叫到审判庭外，和他们说“你们还小，以后赚钱的机会还很多，三万块不算大数目，不值得你们这么做，你们好好考虑一下，我希望你们能告诉我实情。”

第二天，合议庭讨论了这个案件，从证据及双方的陈述来看，判原告胜诉没有问题，但一个法官的直觉告诉我这样的判决从证据上虽然能站得住，但从事实上可能与实际不符。正当我在疑惑的时候，原告中的弟弟敲门进来，“我哥没拿身份证。”又是这句。我没有了上午看他的心情，冷冷的问他：“有事吗？” “我们想跟你谈谈”弟弟低着头说。

我把他们叫了进来，哥俩偷偷告诉了我确实交了75000元，但因为被告公司在退款时屡次刁难他们，不给他们退钱还扣留他们的证件，他们才决定出口气，因为哥俩急着回去，如果被告能马上给钱，他们同意被告扣下一部分费用。我又将被告法定代表人叫到法庭，告诉他们原告的意见，被告法定代表人恶狠狠的说，谁让他们撒谎的，我不给钱！我严肃地告诉他们，因为原告已经同意按照被告的要求进行扣款，被告没有理由不支付剩余款项，而且因为被告公司工作人员的失误，若依据证据判决被告很可能多拿3万。被告法定代表人一会说不给钱，一会又说没钱，一副我是无赖我怕谁的样子，实话实说，那一瞬间我想原告哥俩和被告多要3万元也是是给这种恶人一种惩罚了，如果调不成，我们就依据证据直接判被告返还105000元。但法官的职业道德提醒我，即使本着善意的目的，一个错误的判决也是不能原谅的。我吸了口气，把对被告的怒气硬压了下去，继续和他谈，最后，被告同意扣一部分后剩余钱分批返还，我还想为小哥俩争取点，但小哥俩因为急着回老家，不论被告说什么他们都说“行，我们让步”。虽然案件调解了，我省事了，但这种局面是我不愿看到的，为了给被告加以约束，在双方的调解协议上，我建议他们加上了违约条款，即被告若不能按时付款，原告有权要求被告支付1万元违约金。

办完手续，我告诉小哥俩，因为案件调解了，法院可以给他们退一半诉讼费，小哥俩一听连说感谢，实习生小马有些感动，说“姐，他们太好说话了！”我也想，是啊，因为在法院这里，天天看惯了争争吵吵，看惯了寸步不让，已经不能适应遇到这么朴实的人了。在办理退费手续时，因为院里规定只有周二周四才能拿钱，哥俩已经买了晚上的船票，哥俩有些着急，商量着要不要去办退票手续，我让他们先等会，去找到财务的矫姐，说了说他们的情况，矫姐说那就破例一次吧，小马一听高兴了，屁颠屁颠地陪着哥俩去办理了退费手续，哥俩感动的直朝我们鞠躬，我很惭愧，告诉他们，我只能帮他们这么多了。小哥俩高高兴兴的走了，小马也很高兴，一下午都乐乐呵呵的。我看着有些心酸，小马从进法院跟我实习，看惯了法官的无奈，遇到的很多当事人，从进法院门就抱定了法院是黑暗的、法官是腐败的这种心态，稍有不如意的地方就认定了是对方找人了，用尽心思、费尽口舌还受到他们的责难，像这个案子这样付出能得到认可，已经是我们最大的心愿了。